在歲月的長河中，總有一些場景如同陳釀的美酒，愈久彌香。于我而言，關(guān)中平原上那如火如荼的麥收時節(jié)，便是記憶深處最醇厚的珍藏。記憶中父親將鐮刀擱在青石上，來回磨了三遍。當月光爬上刃口，關(guān)中平原的仲夏便蘇醒了。蟬鳴炙烤著空氣，燙出細密的裂痕，麥糠燃燒的焦香在風里浮動，恍若一場古老的獻祭儀式……
天光微熹，打谷場已鋪開青銅色的幕布。祖父赤腳踩在麥垛上，經(jīng)年累月的勞作，讓鹽粒與麥殼深深嵌進他腳掌的紋路里。他耐心教我辨認麥穗的成熟度：“麥芒向東的早熟，麥粒發(fā)亮的要優(yōu)先割。”那些沉甸甸的麥穗低垂著，宛如無數(shù)張拉滿的弓，在黎明前的微光中蓄勢待發(fā)。鐮刀切入麥稈的剎那，我總錯覺聽見時光斷裂的脆響。彎曲的刀刃在麥浪中劃出銀色弧線，被割斷的麥稈斷面滲出乳白的漿液，像是大地滲出的記憶。祖父說這是麥子的血，可我卻覺得，它更像凝固的月光——被收割的麥穗，不正是被時間斬斷了生長的年輪嗎？
正午的曬場，麥粒在烈日下蒸騰著生命的氣息。母親將新麥鋪開，宛如流淌的銀河泛起漩渦。麻雀掠過，金黃的麥浪便漾起漣漪，不經(jīng)意間，深褐色的陳年麥種顯露出來——那些被遺忘在糧倉角落的時光，此刻正與陽光發(fā)生著神秘的置換反應(yīng)。風車轉(zhuǎn)動，帶起的旋風里仿佛藏著無數(shù)個微型宇宙。麥殼在氣流中盤旋上升，如同被剝離的歲月塵埃；純凈的麥仁墜入木斗，發(fā)出類似雪落竹林的簌簌聲。父親總會守在風車旁，直到日暮西沉。他說，要等最后那粒麥殼離開，就像等待潮水退去后留在沙灘上的珍珠。
黃昏為麥秸垛鍍上琥珀色的光暈，我躺在新碼好的草垛頂端。麥秸的纖維在體溫的作用下逐漸軟化，散發(fā)出烘烤堅果般的焦香。螞蟻在垛隙間搬運著細碎的陽光，蜘蛛在交叉的麥稈間編織著秩序井然的羅網(wǎng)——這些被收割的植物，正以另一種形式重構(gòu)生命的秩序。暴雨突襲的夜晚，麥秸垛會滲出隱秘的汁液。那些沿著草繩流淌的金色液體，在青石板上凝結(jié)成半透明的琥珀，封存著折斷的麥穗與璀璨的星空。我常在雨聲中凝視這些微型化石，忽然懂得，農(nóng)耕文明為何對曬谷如此執(zhí)著：我們收割的不僅是糧食，更是對抗虛無的具象化存在。
當最后一把鐮刀入鞘，土地露出赭紅色的肌理。麥茬在余燼中倔強挺立，像無數(shù)未寫完的句號。祖父蹲在地頭抽煙，煙蒂落在麥茬間，騰起帶著鐵銹味的青煙——那是土地在吞吐被收割的記憶。來年驚蟄，麥茬地里總會涌現(xiàn)奇跡：被斬斷的根系抽出鵝黃嫩芽，陳年麥殼化作滋養(yǎng)菌類的溫床。這片看似荒蕪的土地，始終進行著隱秘的輪回。就像曬場角落的石磙，年復(fù)一年碾壓麥浪，自身卻在風雨侵蝕中，漸漸長出苔蘚的年輪。
如今站在超市貨架前，望著真空包裝的金皮面包，我總會想起曬場上翻涌的金色海浪?，F(xiàn)代機械收割帶來了效率，卻也帶走了麥浪褶皺里藏著的整個宇宙——那些麥芒與陽光的私語，麥糠燃燒時的星火明滅，還有麥茬地里永不謝幕的生命復(fù)調(diào)?；蛟S真正的豐收，從來不在稱量糧食的秤盤之上，而在彎腰收割時，與大地同頻共振的震顫里。（煉鐵廠 陳艷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