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是閑不住的。
這并非說她天性勤勉，而是她的雙手仿佛自有意志，容不得片刻清閑。我幼時的記憶里，母親的身影總是鑲嵌在各種活計中，如同一幅永不靜止的動態(tài)畫。
天還未亮透，母親便已起身。先是廚房里鍋碗輕碰的聲響，如晨曲的前奏；繼而是灑掃庭除，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規(guī)律而綿長。待我們?nèi)嘀殊焖燮鸫矔r，熱粥小菜已妥帖地擺在桌上，屋里屋外纖塵不染，而母親額上已沁出細密的汗珠。
母親的“閑不住”滲透在每一個日常縫隙里。吃飯時，她總最后一個落座，第一個起身；看電視時，手里必握著毛線針，上下翻飛間，毛衣便一寸寸生長；即便與人閑談，她也一邊剝著豆莢，一邊縫補衣物。我曾好奇問她：“媽，您就不能真正閑一會兒嗎？”母親只是笑道：“閑著反而不自在。”
這種“不自在”我后來才懂得。母親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，經(jīng)歷過物質(zhì)匱乏的歲月。在她的認知里，時間虛度便是罪過，雙手空閑便是浪費。她常念叨：“人活一世，草活一秋，總得留下點什么。”于是她留下了一柜柜手工縫制的衣裳，一罐罐精心腌制的醬菜，一床床厚實柔軟的棉被——這些都是她與時間博弈的戰(zhàn)利品。
記得那年我赴外地求學，母親為我趕織毛衣。臨行前夜，她房里的燈亮到很晚。次日送我上車時，她塞給我一個包裹，里面是那件織完的毛衣，還有一雙新納的鞋墊。“外面買的哪有自家做的暖和？”她說得輕松，我卻看見她眼底的血絲和手指上的創(chuàng)可貼。
婚后我接母親來小住，本想讓她享享清福，她卻在我家陽臺開辟了“農(nóng)場”，種滿蔥蒜香菜；又向我鄰居學了做面包，從此我家烤箱罕有歇息之時。妻子過意不去，勸她多休息，母親卻說：“能動就是福氣。真等到動不了的那天，想忙也沒得忙了。”
去年秋天，母親突然病倒。躺在病床上的她，雙手終于不得不閑下來，卻總是在無意識地做著編織的動作。我去看她，她第一句話竟是：“陽臺上的花該澆水了。”我握著她的手——那雙布滿老繭、關節(jié)粗大的手，突然明白這雙手從未追求過功成名就，只是固執(zhí)地將對家人的愛，編織進每一針每一線，烹煮進每一飯每一菜。
病愈后，醫(yī)生囑咐靜養(yǎng)，母親表面應承，轉(zhuǎn)身又開始在康復間隙做康復手套送給病友。“做慣了，停不下來。”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。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花白的頭發(fā)上，那雙忙碌的手依然停不下來，卻顯得如此安詳而充滿尊嚴。
如今我才懂得，母親的“閑不住”實則是一種生命的修行。她用一生的勞碌，詮釋著最樸素的智慧：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靜止的完美，而在于動態(tài)的付出；不在于擁有多少，而在于創(chuàng)造多少。她的忙碌不是不知享受，而是將享受融入了創(chuàng)造的過程本身。
窗外月色正好，想起此刻母親應該還在燈下縫著什么?；蛟S是一件給孫輩的小衣，或許是一個給我們兄弟二人的護膝。那些針腳細密的物件，如同母親用時光寫就的情書，無聲地訴說著：愛，就是永不停止的創(chuàng)造與給予。
母親的雙手依然閑不住，正如這個世界永遠需要被溫暖，需要被塑造，需要被熱愛。而這份“閑不住”，或許正是母親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遺產(chǎn)——在不停歇的付出中，照見生命最本真的光芒。（公輔中心 王江龍）
